疫情下的海外华人：留不下也回不去，惧怕变成招人嫌的“费事”

liukang20242个月前 (05-23)718吃瓜317

按：王兄在巴黎开了一家叫“孔府”的中饭馆，一开便是十五年。二十多年前初到巴黎，他心里还揣着画家梦，后来一路曲折，手里的画笔被榔头和方向盘替代，最终落脚餐饮，日子就在菜场和客人中心打转。巴黎是什么样，他底子不记住了，好在也算站稳了脚跟，但是疫情一来，多年的运营立马歇了业。侨居巴黎的作家申赋渔每天出门漫步时都要和他打声招待，两人隔着门问好闲谈一阵。有一天，王兄说等疫情曩昔自己就把饭馆卖掉，买辆房车一向开，“我横竖没有家，也没有必定要去的当地。我就一向开。”

尽管疫情迸发之初就有不少专家正告，新冠病毒不会很快消失，它的影响是久远的，但比及两年曩昔，咱们才逼真地领会了这句话的悉数负重。前期的各种阻绝现已变为一个个阻隔的屏障，普通人只能在或大或小的气泡里尽力保持正常日子的容貌，在屏障之外，是被逼间断的联系与愿望。谁心里欠好王兄相同，愿望着挣脱层层捆绑，驱车向前呢？尤其是那些流浪于海外的人，对他们而言，一张国际机票连接着的不是一次游览休假，而是良久未见的亲人、梦中的故土、一个温顺的归依之所。

疫情迸发后，留学生成为最受国内重视的海外华人集体，不管得到怜惜仍是遭到咒骂，他们的困难回家路已引发许多评论和重视，与之比较，长时间在海外务工乃至久居的华人则很少进入群众视界。巴黎封城，申赋渔在新书《幽静的巴黎》里记录了许多身边小角色的故事，冷眼观事的葡萄牙门房、弹钢琴的街坊、远渡重洋的朝鲜农人……当笔下人物转为同胞时，他的语调亲热又无力，他对他们的孤单境况如此了解，却也百般无奈。外面讨不到日子，故土回不去，也不敢回去，生怕自己变成惹人嫌的“费事”。一家华人运营的日料饭馆墙上印着一首俳句，“落叶作轻舟，随波逐浪江湖去，何时靠岸头”，正是对海外游子的描写。经出版社授权，界面文明从《幽静的巴黎》中摘编了两篇有关疫情下海外华人境况的文章，里边普通人的烦恼和痛苦渺如尘土，却也落满了国际的每一个旮旯。

《幽静的巴黎》申赋渔著海南出版公司 2021-10

《在巴黎开饭馆的我国人》（节选）

文 | 申赋渔

回不去的家

走在巴黎的大街上，我有两次感到惊惧。一次是混在黑漆漆的“黄马甲”游行人群中，一枚催泪弹遽然突如其来，落在脚边。一次是今日晚上出门漫步。

带好出门单和身份证，我计划箭步走上一小圈就回来。两天没出门，确实有些愁闷。一贯人山人海的圣拉扎尔火车站前，空空荡荡，只需几个差人在巡查，没有人戴口罩，他们没有口罩。这是晚上八点，本来正是最热闹喧嚣的时分，宽广的奥斯曼大街上没有一个人，没有一辆车。一切的店肆、咖啡馆、酒吧，全都闭门关灯，四周安静得能听到心跳。我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惊骇，似乎置身于人类末世的荒漠。走到普鲁斯特新居的楼下，总算不敢持续向前。对面是赎罪礼拜堂，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上了断头台之后，遗体曾在这儿寄存多年。即使白日过来，这儿也总是弥漫着阴沉的气味。此时它周围的一大片修建树林，都沉在漆黑傍边，像一个无言的深渊。我换了个方向往回走。

刚走几步，就看到两个流浪汉。一个抬头躺在大路周围，一动不动。另一个蜷缩着坐在一家银行的门廊下，定定地望着我。这一天他们大约都没有吃饭。疫情渐重，本来给他们送饭的志愿者回家了。志愿者大多是退休白叟，正是高风险人群。慈悲安排呼吁年青人站出来。有些赋闲在家的人呼应呼吁，不过人手依然远远不够。现在现已无法给无家可归者供给热饭，只能用塑料袋装一些面包、糕点、生果和饮用水，隔着栅门分发。即使这样的饭食，也不是人人能领到。

流浪汉如同遽然之间从大街上冒出了许多，处处都是。其实他们一向在那里。仅仅一切人都回家了，一切店都关了门，大街上只剩下他们，就显得很突兀。他们无家可归，无处可去。

很快，我就走回了我寓居的伯尔尼街。这是一条窄窄的小街，刚够两辆车交织而过。街上除了一家日本照料店还开着门，一切的店肆全关了，整个小街显得暗淡冷清，乃至有些苍凉。亮灯的照料店为这条街添加了一丝暖意。店东是华人，姓马。我不常去，由所以同胞，也就比较了解。每次从他门口通过，他都会在里边朝我挥手致意。

店里的灯开着，却是大门紧锁。马克龙宣告封城后，一切饭馆不允许堂食，只能外卖。我开门进去，想要一个号码，以备在断炊时能叫外卖。店里没有客人，也没有外卖的订单。老马看到我，分外快乐，必定要我坐一坐，说着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日本清酒。

老马陪我说话，他的妻子在厨房里拾掇。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也在这儿帮助。现在无事可做，坐在货台后边看电脑。

“房租太贵了，不敢歇业，做一天是一天。”老马说。

妻子切了一盘生鱼片端过来：“天天忙，大年三十也没停，歇歇也好。”

“回不回国呢？”我问他们。

“好多年没回去，也想回老家看看。前段时间，国内疫情严重，跑了几个药店，想买些口罩给老家那儿寄回去，没买着。都被咱们华人买回国了。我什么奉献都没做，现在这儿严重了，往回跑，欠好。”老马笑笑。

“咱们是我国人，回去有什么不对？”女儿在电脑后边，头也不抬。

“国家刚刚才好些，回去反而添乱。”孩子的妈妈为难地朝我笑笑。

二十多年前，老马就来法国了。那时他还年青，货台后边的那个美丽女儿刚刚出世。他抛下妻子和几个月大的女儿，一个人来了法国。偷渡来的。

他先是处处打黑工，几年之后，才在一家日本照料店安下身来。老马能喫苦，人又聪明，两年下来，从帮厨开端，居然成了这家店里手工最好的大厨。照料店里的各样菜，他做得比日本人还地道。老板所以跟他签了招聘合同。有了这张合同，老马总算拿到了合法的居留卡。一番曲折，老马把妻子女儿接来法国。离别多年，一家人总算聚会。老马更是没日没夜地干，他要给妻女一个好的未来。

“我什么奉献都没做，现在这儿严重了，往回跑，欠好。”

老马是上一年才买下伯尔尼街上这家小店的。说是买，其实仅仅从上一家手里买下运营权，叫“顶”费。房租、税费都仍是自己交。

照料店刚倒闭，我就去吃过一顿。原先不起眼的一家小饭馆，被老马整修得面目一新。一面长长的墙壁上，满满地画着一幅巨大的海涛汹涌的浮世绘。另一面墙上请人用毛笔写了一首松尾芭蕉的俳句。

巴黎有许多家日料店，不过有一大半是华人开的。听说萨科奇当总统时，早年揭露打击中饭馆怎么脏乱差，一时之间，许多中饭馆门可罗雀。没办法，一些中饭馆摇身一变，改成了日本照料、韩国照料、越南照料。这样的饭馆，天然谈不上什么滋味正宗。不过老马不相同，他在日本人的店里打拼多年，现已是十足的熟行，每个菜都做得像模像样。也许是有这个底气，他们一家人在服饰上倒没有做故意的改动。除了老马在头上扎了一根白带之外，身上穿的便是寻常衣服。美丽的女儿更是穿戴巴黎正盛行的时髦裙子。特别是他们脸上的笑是那样亲热天然，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。

老马手工好，人又精明，妻子、女儿干得也卖力，生意一会儿就火爆起来。我每天从他门口通过，里边都坐满了客人。偶然去吃饭，老马总要送一份新菜品让我尝一尝，再忙也要跟我拉几句家常。老马说，这么多年的积储，都花在买店上了。再干上十年八年，挣一笔钱，就到乡间买个房子养老。

“我想要一个宅院，几亩地。老了，有个自己的当地，挖个塘养养鱼，种种菜。法国都是海鱼，蔬菜也不合口。你看我尽管开了个日料店，平常咱们家仍是吃中餐。小时分养成的口味，改不了。”

“有没有想过回国养老呢？”

“也想过。”老马叹口气，“回不去了。家里什么也没了。一片瓦、一分地都没有。你说，人便是好玩，兜了一个圈子，到临了，仍是想过早年那种日子，养鸡种田，安安宁宁的。”

在老马的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，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愿收我的钱：“都这样了，也不差一顿饭。”

女儿想回国。老马配偶忧虑她，不想让她一个人回去。回去了，日子不习惯，环境不了解，作业欠好找。一家人在一同，总好些。这次遇上新冠病毒，小店是不是能挺住，老马心里没数。周围十几家饭馆全关门了，不管是法饭馆仍是中饭馆。若是小店关了，法国留不住，回又回不去，接下来怎么办？“我不能想，也不敢想。”老马说。

“咱们冰箱大，里边有鱼有菜。你要是不方便去菜场，就给咱们打电话，几步就给你送过来。千万不要谦让，谁让咱们是自己人呢。”出门时，老马的妻子叮咛说。

“必定必定。”我朝他们挥挥手。一家三口站动身来送我，灯火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后边的墙壁上，像是墙上那首俳句的插画。俳句天然是日文的，名字叫《小虫》。我第一次来吃饭的时分就问询过意思。老马说是女儿选的。那天生意特别好，女儿一向在忙着收银。父亲喊她好几回，她才抽暇翻译给我听。由于隔着货台，离我有点间隔，她扩大了声响，听起来像是在唱：

“落叶作轻舟，

随波逐浪江湖去。

何时靠岸头？”

直到国际的止境

巴黎封城前一个多星期，有两位我国客人到“孔府”饭馆吃饭，其间一人咳嗽得很凶猛。第三天，店东王先生觉得嗓子痛苦，浑身乏力，当即关了店门，把自己阻隔在里边。

“孔府”是离我家最近的中饭馆，在莫斯科路一号，走路只需四分钟。由于环境高雅喧嚣，每次请客，我都选这儿。店东王先生说话温文谦恭，笑脸腼腆。服务周到详尽，却从不与顾客饶舌，一看就知道是个别面的读书人。与他了解是由于一次事端。

我和翻译家郑鹿年还有两位法国人约好在这儿碰头谈事。其间一个巨大的法国人显出我国通的姿态，说话之间与郑教师发生了争论。引得七十多岁的郑老先生怒发冲冠，遽然义愤填膺。郑教师法语极好，两人发生了剧烈的争持，简直捋起袖子要着手了。我尽管自忖不是这位法国人的对手，仍是挡在郑教师面前。这时身段单薄的王先生跑过来，死命地把法国人按在座位上。

过后王先生说，他也好几回遇到法国人与我国人争论，从来没有看到郑老先生这么有血性的人。“他真敢对咱们白叟着手，不信咱们三个人干不过他。”他说，“大不了把店砸了。”自此我和他结为老友，我喊他王兄，他喊我申兄。

王兄到法国现已二十多年。原先是来巴黎学画的，和一个上海来的学生租住在一同。两人一边学油画，一边在蓬皮杜艺术中心周围的广场上给人画像。几年曩昔，上海同学的画家梦总算幻灭，回了我国。王兄也放下画笔，跟几个师傅做装饰。先是抬水泥、搬黄沙，后来学会了铺地板、贴墙纸、布电线、装水管，只需是装饰的活儿，样样上手。一干三年，日子稍有结余，买了一辆尼桑面包车，开车运货。

二〇〇五年十月，两名黑人男孩在逃避差人时不小心被电死，引起了半个多月的法国大骚乱，全法有一万多辆轿车被烧，法国宣告进入紧迫状态。王兄停在路周围的车也被烧了。第二天早上去一看，只剩下一个空壳和一地碎玻璃。日子一会儿又没了着落。思来想去，王兄找亲戚朋友帮助，凑钱开了“孔府”饭馆。生意尽管一般，十多年下来，债款总算在上一年还清。王兄笑着跟我说，现在总算能够挺起胸膛走路了。

“等疫情曩昔，我就把饭馆卖掉。我买一辆房车，一向开，一向开。”

几个月前，“孔府”遽然受了一次重创。我给王兄打电话，想订晚上的餐位。王兄口气短促而慌乱：“厨师出事了。”

当天晚上，客人都走了，厨师到外面抽根烟放松，遽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王兄赶忙叫救护车，陪着去医院。拍过片子，厨师脑子里长了一个瘤。他什么稳妥也没有，王先生四处借钱，想着救他的命。

过了一周，我去见王兄。他本来白净的一张脸，变得蜡黄，头发也是乱糟糟的，眼睛里满是血丝。他说厨师救过来了。医师把他治得暂时没事，今日早上让他出院回家了，瘤还藏着。医院没有提钱的事。

店仍是要开，一时也找不到新厨师，王兄只好亲身下厨。大堂里由那个老实巴交的孟加拉店员敷衍。很快到了我国阴历年末，王兄说我和他都是一个人在巴黎，不如一同过一个年三十。他把晚上的生意停了，就咱们两个人，炒几个菜，喝一杯。吃饭的时分，一向在谈新冠病毒和武汉封城。王兄叹气说自己没有路子，买不到口罩，只能给法国山东商会捐几百欧，算是表个心意。

就在法国总统宣告封城前的一个多星期，王兄嗓子痛苦，浑身无力，忧虑自己中招。他惧怕传染给客人，乃至毁了巴黎中饭馆的名誉，当即关了店门。

我每天漫步时都会从他门口通过，每次我都喊他一声。他不开门，只在里边跟我说话。昨日通过他门口，他在里边跟我说，他认为自己得了新冠肺炎，这些天想了许多。

“你记住我跟你说过，我有过一辆面包车吧？有一次出城，走失了。我把车开到一片森林里，看到一头鹿，就站在我的车前面，一动不动。看着它的眼睛，我遽然想，做一只鹿也很好。” 远处遽然传来救护车紧迫的鸣笛声。往两边看，街上一辆车没有，一个人也没有。

“我那个厨师，脑袋里长瘤的那个，昨日给我打电话，他又出来作业了。他说横竖是死，不能在家等死，不如出来做点事。”

“死在路上怎么办？”我说。

“死在哪里不都相同。”王兄说。

“你究竟想什么了？”我知道他有话想跟我说。

“我自从开这个店，到现在差不多十五年，每天就像驴拉磨，不停地拉。十五年，除了客人，我和他人没有来往。除了去菜场，我都没看到巴黎是什么样。这些天关在家里，什么也不做，我就想，我这样活着究竟为什么？”

“你能够当画家。你会是一个好画家。”

“孔府”饭馆的墙壁上挂着他的一幅画，他取名叫《塞纳河》。长长一幅画，横跨了整个墙面，像许多颜料桶被一起打翻在地，无遮无挡地奔涌向前，颜色和线条斗胆冷艳，美得令人惊惶。

“我早就不画了。等疫情曩昔，我就把饭馆卖掉。我买一辆房车，一向开，一向开。我横竖没有家，也没有必定要去的当地。我就一向开。”他大约为了安慰我，又弥补说：“我期望遇到好的……遇到了我就停下来画。”

咱们不说话，隔着铁栅门和玻璃门，相互看着，就像从国际的这头，看到那头。从外往里看，他像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。从里往外看，他大约也觉得我在另一个笼子里。